我三岁那年,第一次见到奶奶。见少识窄的我,心里画满了问号。
奶奶在我眼里很奇怪:她头发花白,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刻痕;穿一件灰蓝色错襟盘扣大褂,宽大的挽边裤子,裤腿缠绕着长长的裹腿带。身体高大的奶奶却有一双奇怪的小脚,走起路来弯腰躬背,似乎得用尽全部力气。由于身体受力过于聚中,走路时,双脚踩在地面“嘎嘎”作响。
“她是从哪里来的?”
“为什么来我们家?”
“她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……”
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和娘拉话,也帮娘干活。娘有时也叫她“娘”,有时也称她“三毛奶奶”,三毛是我的小名。奶奶在我家住了好几天还不走,我实在忍不住了,就问她:“奶奶,你没有家吗?……你为啥不回自己的家?”
爹白了我一眼,娘笑我傻,说我净说胡话。奶奶愣了愣神,用手捋了捋额前凌乱的头髮。
问我道:“三毛,等你长大了,有了自己的家,让你爹娘去住不?”
我看了看爹,又看了看娘,高声说:“让!”
“那,我是你爹的娘,能住你们家不?”奶奶问。
“嗯,能”。
奶奶的话让我开悟了。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撵奶奶走了。当然,这是奶奶后来告诉我的。
奶奶不常在我们家住,每隔几年,农闲了的冬天,奶奶才来我们家住上几个月。一到开春,她就张罗着要回她的老屋去,说要赶着回去务农。还有,她惦记老房子长期闲置,院子没人种,会被不懂事的孩子们给糟蹋了。
那年寒露前,娘让我二哥去看奶奶。娘知道,“仓获”不完,奶奶是不肯离开家的。所以,她做了两手准备。她让二哥给奶奶送去米、面等一些东西,并让他和奶奶约定好来我们家大致的日子,以便派人去接。
我闹着要跟二哥去看望奶奶。起初娘担心哥哥自行车载着东西,再带上我,路上会加倍辛苦,就没同意。可我拽着自行车不肯撒手,哥哥见我执拗,就和娘说他行,娘也就免强答应了。
父亲很早就离开了家乡,在离故居有二十里路的另一个公社工作。严格意义上讲,这算不上远离故土,可俗语道:“十里不通音,百里不通俗”。在当地人眼里,我们也是不折不扣的“外乡人”了。
乡间的土路曲曲弯弯,坑洼不平。二哥骑着家里唯一的老旧“飞鸽”牌自行车,在车大梁上坐着我,车后架上拖着东西,我们“叮叮当当”一路前往。
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“远行”,也是我童年的第一次祖籍之旅。
一到村口,我就看到一个很大的池塘。池塘边上驻足着几个人,正在向我们这边张望。我们并没有停顿,二哥很快就把车子骑进了一条由南向北的长巷。随后在巷尾,朝西拐进另一个巷口,在第二家门口停了下来,二哥说:“到了。”
奶奶家的院子没有门楼,它是用两根木桩固定的两扇栅栏门。栅栏门歪歪扭扭,开门时得双手提起栅栏门的一头,门才能不情愿地转动。
院子很大,院落四周用一人高的土板墙围住。经过历年的昼侵夜蚀,风吹雨打,院墙已被岁月的手折磨的有些破损零落了。进了院子,我们沿着一条两边种满庄稼的狭窄小道向里走去。此时是寒露节前,奶奶种下的老玉米,虽说还未收获,却也已是半青半枯,
且有些蔫头耷脑了。
奶奶家没有正房,只在院落西北端的地方,盖了两间不起眼的土坯西房。院子里最抢眼的,也就属东北角那棵顶着高大树冠,枝繁叶茂的黄果子树。这棵粗壮高大的果树,此时在浓密的树杈枝间掛满了一簇簇、一串串,黄里透红,色泽诱人的黄果子,十分喜人。
正在忙生活的奶奶,见到我们很是高兴。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,把我和二哥拉到炕边端详了好一阵子。蓦然,她从缸边沿拿下挂着的黄铜大瓢,往锅台上的洗脸盆里舀了一瓢水。待我们洗过了手,
奶奶拿来了一只方櫈,放在了外屋的地中间,然后把手向上指了指,让哥哥把房梁上用铁丝吊着的柳条筐取下来。筐子取下后,奶奶从里面拿出一个皱巴巴、油渍麻花的灰皮纸包,奶奶慢慢地打开纸包,从里面取出了几块点心,塞在我和哥哥的手里,他自己就去生火做饭了。
这样存放食物的方式,我感到很是新奇,不由得向屋顶瞅去。奶奶家的外屋没有顶棚,一出水的二道梁上架着些不太直溜的椽子,我又看了看里屋,是用报纸糊的顶棚。奶奶家最值钱的东西,也就是外屋正面摆放着的一个陈旧半大躺柜。这柜子被奶奶擦拭的纤尘不染,看得出奶奶很心爱它!
这时,二哥和坐在小板凳上烧火做饭的奶奶说:“奶奶,娘让你今年到我们家过冬,说省得你一个人冷冻寒天的过活。”
奶奶“嗯”了一声没再多话。
锅灶上窜出一股夹杂着烟火味的桔红火苗,奶奶捡起烧火棍把柴往里撺了撺,接着又双手抱着风箱使劲拉着。
“呼—哒,呼—哒”……
风箱发出一阵有节奏的吟唱。
这时,奶奶才扭头看了看胞兄:“这几年,临街的那几个邻家孩子都到了“七刺头,八吓厌”的年级了,前几天还来祸害院子,被我撵走了。”
她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继续说:“你回去和你娘说,趁我现在行动方便,给你们看着这院子,等你们以后万一回来,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。”
二哥最终也没能说服奶奶。由于二哥家里还有别的事情,第二天一早,我俩就载着奶奶给的黄果子、玉米等,原路返家了。
昨天到奶奶家,天气还不算冷。可是半夜一场急雨,空气中早已弥漫了瑟瑟的寒意。清早,迊着阵阵金风,一会功夫,我扶在冰冷车把上的双手就被冻得无处安放。顾不上路途的颠簸,我不断变换着快被冻僵了的双手,用单手抓着车把。
我心里后悔这趟故乡之行。回到家里,娘一边给我捂着双手,一边问我“奶奶家好吗?”不谙世事的我,正恼被冻的生疼的双手,回道:“好啥了……不好!”并赌气说:“我以后再也不去奶奶家了。”
娘看着我笑着说:“麻绳,草绳,割不断肉绳。”我不懂,奇怪的看着娘。娘不理我,继续干她的活去了。
一晃几年过去了,在外地工作的大哥也缔结良缘,结婚成家。我也上了小学。寒假时,嫂嫂说她要去走亲戚,也要去看望奶奶,让我做伴。那时,我早把自己说过“以后不去奶奶家”的话,忘到爪哇国去了。知道要去看望奶奶,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激动。
在嫂嫂亲戚家住了两天后,嫂嫂决定带我到奶奶家去。那时候,农村的交通十分不便,三、二十里的路程,绝大多数情况下,人们都是徒步前往。
早晨,我们出发的时候,天气就刮着凛冽的寒风。谁知,走了一会功夫,风越刮越大,并且卷起了漫天的沙尘。刹那间,我和嫂嫂就被裹挟在狂怒的黄风沙涛里了。逆风时,浑浊肆虐的风暴如怪兽手里抓着万根钢针,甩在脸上,让人不敢睁眼,脸上火辣辣的疼;顺风时,我俩又如同两条漂泊在漫无边际,狂涛怒吼汪洋里的小船,被风推着,飘荡起伏,一路向前。
好在那天吉人天相,我们大多数时候走的都是顺风路。将近中午时,我们终于看到了奶奶家那两扇歪歪扭扭的栅栏门。
啊,……到家了!
我们的到来,让奶奶有些愕然。她仔细辨识着满脸风尘,全身被沙土帡幪了的我们。等认出了我俩人,奶奶心疼的责怪道:“怎么这个天气出门……”不待回答,她拿起了炕上的笤帚扔给了我们。
在我俩打扫尘土,洗漱的当间,奶奶扎上了头巾,抄起放在锅台上的“大八碗”,盛了满满一碗她正在炕上挑检的黄豆,然后拿做饭用的笼布紧紧包裹起来。说是趁着晌午还没过,得赶紧去豆腐铺给我们换豆腐,预定下午才出锅的豆腐干。
嫂嫂没能拦住奶奶,奶奶顶着呼呼的黄风,蹒跚而去。
奶奶常年茹素:豆腐、豆腐干是她招待稀罕客人的好吃食了。
这样恶劣的天气,奶奶这样的年龄,我看得出嫂嫂后悔让奶奶出去。她嘴里念叨:“怪风刮个没完”,眼睛却不住地朝着那两孔装了玻璃的窗户向外瞭望。好在豆腐房离奶奶家不算太远,约半个钟点
后,奶奶端着包的严严实实的豆腐回来了。
吃过午饭后,风好像小了些。奶奶知道我们都很疲惫,就提议午休一会。我早已累坏了,奶奶和嫂嫂躺着拉话的功夫,我不由得迷糊着了。等奶奶叫醒我,夜幕已经降临。煤油灯闪闪烁烁发出昏黄的光,灯头上的黑烟燃燃悠悠直向屋顶飘去。
大概是午休了的原因,晚上休息时,大家反而睡意全无。
奶奶说:“吹了灯好睡。”
嫂嫂应了声“嗯”。
她翻转身朝着煤油灯“扑”吹了口气,灯灭了,屋里整个被黑暗笼罩。
“反正睡不着,我给讲个故事。”嫂嫂说。
“好,快讲,快讲!”我一轱辘爬转身,有些急不可耐。
嫂嫂讲的是“红毛妖精和四个小女孩”的故事。那时候的人们没有电视机,更没有手机,除了看书,大人们讲古论今,也是传承历史、播种知识的重要途径之一。
那个夜晚,我就是听嫂嫂讲着神奇且有几分心悸的故事入睡的。
刚刚迷糊着我就被一阵“咣当,咣当……”的推门声惊醒。我想起嫂嫂讲的红毛妖精,脑子里似乎一个声音说:“来,来,胖的挨娘,瘦的靠墙……。”
我心里害怕,身体不由得向奶奶那边靠了靠。奶奶好像知道我害怕,她给我掖了掖被子,安慰我:“没亊,是风吹的。”狂怒的风不断地拍打推搡着奶奶家的门窗,同时也拨弄着屋后的电话线发出“呜呜咽咽”痛苦悲切的吟唱。
我在心里想:“奶奶这个家有什么好呢!”
“一个人的时候,遇到这样的天气,她心里不害怕吗?”……
然而,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慢慢的长大,以及从大人们的言谈话语中,我对奶奶这份对家的倔强和坚守有了一定的认识。
奶奶的本家在这个村是大户。我爷爷这个姓,在这个村只能算少数的散户。我听娘说过,爷爷家虽然不富裕,但,爷爷的善良,勤劳和善解人意,让奶奶对这个家很是满意。奶奶生育有二子一女。现在住的这处院子和东户那家的院子,原来都是奶奶一家的。爷爷、奶奶之所以买下这么大一块地皮,是等条件允许了,想给我爹和三伯家每户置办一处房产。
那时,爹、姑姑和三伯都陆续出去参加了工作,让这个大家庭的光景,看上去蒸蒸日上!哪料到,“人有旦夕祸福”……一天,在外地工作的三伯让单位人送回了家里,说是生了一种叫“脑膜炎”的病。在当时医疗条件十分有限的情况下,虽经全家人的寻医问药,终究也没能挽救三伯脆弱的生命。原本年富力强的三伯就这样走完了他遗憾、无奈的一生。
这猝不及防的变故,让全家人都手足无措。本来就积劳成疾的爷爷,受不了这样的打击,没过多久也抱病而亡了!
听娘说:打从那时起,奶奶虽然没有倒下,却是明显的衰老了。
婶婶改嫁后,奶奶就毅然决然地处理掉了留给伯伯盖房子的那块地方,但她依然坚守在留给爹的这处院子里。她认为,人总有落叶归根的一天。她要为我们家,为儿孙后辈留下一个希望,留下一方天地!这里也有她无限怀念的亲人啊!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人世,但,他们的魂留在了这里,他们还长眠在家乡的怀抱里。
我上高中的时候,爹调到了另外一个公社工作。这个地方离奶奶的家有七八十里远。
春天,我让同学和他在林业队上班的父亲那里要了几颗苹果树和梨树苗。恰好二哥开拖拉机往市里送货,于是我搭便车给奶奶送去。见到我们手里提着的树苗,奶奶很高兴,她竟有些手足无措。二哥走后,她就和我商量在那个位置把这些树苗种下来。树苗种好后,我和奶奶又给他们垒上了围堰。一桶桶清凉的井水浇到了树坑里,干躁的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甘甜的井水。一阵春风拂过,刚刚种下去的树苗,欢快地摇摆着娇嫩的身姿。
“你娘她们好吗?”奶奶问。
“好,娘说今年让你去我们家过冬。”
奶奶没有回答,过了一会他又问我:“你来奶奶家住几天?”
“今天礼拜六,我请了半天假,明天傍晚二哥来接就回去。”
我见奶奶欲言又止,心里觉得奇怪。于是问:“奶奶,你有什么亊吗?”
“我想,你能不能跟奶奶把咱们的房子抹一抹?”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,房子有几处的泥皮已经脱落了。
“眼看要夏天了,再不抹,到下雨时怕把房子淋坏了。”见我答应了,奶奶放下手里的铁锹,说:“那好,晚上我到建设哥家去,看他明天能不能歇一天,来帮咱们抹房。”接着她又带我看了外面巷子里提前拉好的黄土,和院里切好的麦秸。
第二天天刚亮,建设哥就来了。我俩和泥拌土开始了工作。终于在中午时分,我俩干利落了活,我干始收拢工具。蓦地,我闻到一股浓浓的诱人的肉香味。奶奶不食荤腥,怎么会有肉的味道呢?大约是邻居家来了客人吧。待我走到奶奶家窗台前,看见一堆还未来得及收拾的鸡毛,我霎时明白了。是奶奶把她的三只下蛋鸡宰了一只。我鼻子一酸,怎么能宰下蛋鸡呢!
“奶奶,那是下蛋鸡啊!”我情绪似乎有些激动。
奶奶忙着手里的活,躲避着我的目光,说:“这只鸡老了,早就不下蛋了。养着也没用,趁你们在,处理了省粮。”
我一时语塞,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。奶奶说:“叫上建设哥,洗手吃饭了。”
这是我吃过的最意味深长的一顿饭。直到现在的某些时候,我还在回味这顿余味无穷的饭啊!我想:如果,奶奶那处院子是岛屿,奶奶一定是那个不怕寂寞的守岛人;如果那是一块阵地,奶奶一定是那个英勇无畏,不肯退缩的坚强战士!
高中毕业后我参加了工作。奶奶也由于上了年级,被父母接到了他们身边。
过年或中秋节放假,我们一大家子也终于能在一起团聚了!
可是,我看得出,奶奶还是在有意无意间,流露出她对那老房子的惦念!
后来,初冬的一天,爹突然打电话来让我回去。他在电话那头带着悲怆的声音告诉我:奶奶殁了……
出殡的那天的早晨,天气特别冷。爹决定火化完奶奶的遗体,直接运回老家,让奶奶魂归故里。汽车始向老家的途中,坐在奶奶棺材旁边的我,想着过往的一切,实在遏制不住悲伤的情绪,再一次恸哭失声……
奶奶终于又回到她辛苦坚守,几乎操劳了一辈子,念兹在兹的故乡了。但,是魂归故里啊!
几年以后,由于我们都在外地,老屋实在无法管理,爹不得不出售了老屋。虽然后来旧俗“祭”日,我也不止一次回故乡给爷爷奶奶他们上坟。然而,我再也没有勇气踏进老院半步。
听说,售出的老院被后来的人家在正面盖了五间崭新的大瓦房。那颗黄果子树也被砍伐了。
又听说:那几颗我们后来种的苹果树,梨树倒是长成材了。只是,这些已经不属于我们了!
奶奶,您若是天堂有知,请放心,您的儿孙辈都在外面有了自己的归属,也许我们再也回不到这里了……但是,我知道,这里是我们永远的故乡!